不久前，在安徽省芜湖市，一家掌握建筑外墙保温材料“核心科技”、正在24小时生产中的高新民营企业，因拖欠政府数千万厂房租金被查封引发较大争议。当地官方将此案例列入“动真格”惩治“赖账公司”政绩典型；但业内舆论以及有专家认为，该查封背离中央关于扶持高新民营发展的相关精神。眼下，该企业已恢复生产。
生产中的招商引资高新企业遭查封
遭查封的是芜湖市2010年末重点招商引资企业、国家火炬计划高新技术企业——安徽科瑞克保温材料有限公司（下称“安徽科瑞克”）。这家民营企业因多次参与制定国家标准、先后独立承担从“十一五”到“十三五”国家重点研发计划课题任务，而在业界知名。
“在建筑外墙保温材料领域，我们相当于空调界的格力，手机中的苹果。”安徽科瑞克品控负责人、近日从上海参加完“国家十三五课题汇报会”的孙希军告诉记者，科瑞克掌握国际领先的“核心科技”——其真空绝热板产品绿色环保、超薄耐用，在高效保温和防火性能两大指标上同时达到了A级标准。
孙希军自豪地告诉记者，在此次国家十三五课题汇报会上，安徽科瑞克是唯一一家民营企业。不过，让他有些尴尬的是，回到芜湖，他一度回不到工作岗位。
因为，经芜湖高新区管委会申请，自今年5月6日，位于芜湖市高新区南区的安徽科瑞克被芜湖市中院查封了约一个月之久。
安徽省法院系统网站以《“赖账”公司被“强制腾退”》为题发布了安徽科瑞克“赖”在厂房里开工被“依法惩治”的消息。
消息中描述：“（安徽科瑞克）厂房中堆放着大量的产品，生产车间外面还停放着运输车辆，生产车间内传来轰鸣的机器声……生产机器亮着灯正在运转，身着工作服的工人们仍在忙碌，他们对于公司拖欠租金的事大多不知情。”
这与记者走访中了解到的情况基本吻合，包括夜班在内的多位工人告诉记者，自4月份开始，安徽科瑞克开始24小时加班生产，并不断招募新员工，“因人手不够用，连公司的多位副总都亲自装车”。
“今年春节后，订单量呈现井喷态势。”安徽科瑞克副总罗成介绍，外墙建筑保温材料高端产品正迎来政策与市场的红利期，2019年1月至2019年4月，安徽科瑞克共新签35单合同，合同金额约一亿五千万元。
“我们正迎来历史上最好的上升期，没想到这时政府会迎头浇下一盆冷水。”罗成说。
拖欠芜湖市高新区管委会7000余万厂房房租
安徽科瑞克被法院“强制腾退”，是因为拖欠了芜湖高新区管委会厂房房租7千多万。
据芜湖市高新区发改委副主任、弋江区司法局局长俞悦介绍，安徽科瑞克经芜湖市招商引资落地到芜湖市高新区时，高新区管委会代建了厂房，并通过“以租代售”的形式支持企业发展，但直到2015年，安徽科瑞克所完成的税收与厂房代建款和租金差距非常大。2015年7月，双方又签订补充协议，约定上述厂房租赁期限为6年，自2012年1月1日至2017年12月31日。如从2015年到2017年完成税收1200万，仍按“以租代售”政策执行，如完不成税收任务，则按约定的租金支付。但最终，安徽科瑞克未能完成约定税收任务，也未按约支付租金。
俞悦说，多次催款无果之后，2018年芜湖高新管委会起诉了安徽科瑞克。经两审程序，2018年12月14日，安徽省高院终审判决：安徽科瑞克在15日内腾空厂房，将其返还给芜湖高新区管委会，并支付其欠付的租金7779.4239万元及相应的违约金。
安徽科瑞克方面承认拖欠政府租金，但表示事出有因。据科瑞克副总罗成介绍，科瑞克落地芜湖之初，政府的确提供了诸多扶持政策，如弋江区提供借款1800万元，3000万元银行贷款担保等。企业也很快迎来了第一次发展机遇——2011年3月公安部消防局发布65号文，要求建筑外墙必须使用防火级别达到A级的保温材料。科瑞克产品随即成为市场热门，但由于芜湖市政府在招商时承诺的两亿元融资租赁资金未能兑现，导致科瑞克规模和产能不够，未能迅速做大做强。
期间，安徽科瑞克按时归还了政府担保的3000万元贷款，并于2012年回购了国企芜湖城投投入1500万元所持的科瑞克股权——回购价为3000万元，芜湖城投一年获利1500万元。罗成说，自此，安徽科瑞克资金高度紧张。雪上加霜的是，因当时国内能生产A级保温材料的企业太少，产能严重不能满足市场需要，65号文没有继续强力执行——安徽科瑞克产品因价格偏高在市场遭冷遇。
“不过，我们一直坚信我们产品的潜力和前景。”罗成说，在苦苦坚持中，安徽科瑞克终于迎来国家节能减排绿色环保政策带来的第二次发展机遇。2018年，STP真空绝热板分别被列入国家发改委、国家工信部发布的节能低碳技术推广、推荐目录，且被国家统计局单独划分为战略性新兴产业分类。
但就是在2018年，芜湖高新区对安徽科瑞克提起诉讼，引发多起合作伙伴跟风起诉，产生严重的负面连锁效应。罗成说，“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相信政府会支持我们。因为除了拖欠芜湖高新区款项外，我们已还清了其他外债。没想到政府还是申请法院强制执行了……”
“随着恒大、中南等市场需求方绿色环保意识的提升，2019年，我们的产品再次成为爆款，供不应求。”据罗成提供的购销合同目录，安徽科瑞克全年预计产值为6到8亿元，可实现税收七八千万元。
安徽科瑞克的向好发展，从上述安徽省法院系统网站消息中也有体现：“据多位工人所说，去年该企业曾有欠薪的行为，今年工资能够延后一月正常发放。”
就欠薪问题，受访的多名工人表示，尽管有拖欠工资现象，但他们信任安徽科瑞克的实力和技术，看到了企业的良好发展前景，且工资待遇也相对较高，“所以这么多年我们坚持留下来，与工厂共进退。”
“止损”国有资产流失与“杀鸡取卵”
对于一家具有良好发展前景、处于上行期的高新企业，芜湖高新区缘何申请法院强制执行？
“（安徽科瑞克向好发展）从我们掌握的情况看不出来。”芜湖市高新区发改委副主任、弋江区司法局局长俞悦告诉记者，“我们也希望科瑞克发展越来越好”，但其财务状况和经营状况从账面看不尽人意——“没法证明发展怎么样”。她强调，科瑞克“一直在说形势多么好，一直承诺还款”，但9年了始终没有兑现。政府担心，安徽科瑞克只是将政府提供的厂房作为“加工地”。
安徽科瑞克方面认为这种说法是没有真正关心、了解企业。副总罗成表示：“我们不是无赖企业，对政府的帮助和支持一直存感恩之心。”据其提供的盖章资料，自2011年至2018年，安徽科瑞克母公司青岛科瑞集团共向安徽科瑞克投入流动资金及股权资金合计超过1亿六千万元；与其销售金额对应的发票也均开自当地税务局。
芜湖高新区管委会在对安徽科瑞克申请强制“腾退”之前，究竟有没有仔细查证过企业情况？俞悦表示，在执行过程中，芜湖中院要求科瑞克报告财产，但其没有提交，在法院执行之前，“我们没法搞明白，企业正常经营我们没法干预”。
与此说法矛盾的是，芜湖市中院执行局一位负责人透露，本不想对安徽科瑞克采取强制措施，“政府说科瑞克效益不好，但实地看了看，发现效益很好，就把案子放下来，希望企业与政府去谈去协调……政府比较急，一直在催，政府在政绩面前还是……”
俞悦告诉记者，就安徽科瑞克的真实情况，已申请启动新一轮司法调查。她表示，申请查封安徽科瑞克也是“止损”国有资产流失的无奈之举——虽然科瑞克并无多少实际资产可执行。她坦言，安徽科瑞克已将大部分先进设备、知识产权、无形资产等质押，能执行到的款项并不多。
芜湖市高新区法律顾问、律师吴晓玲则称：“法院判决生效了我们就得进入执行程序，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不管将来能不能执行的到，也是为了更好地止损，不能因为他没有财产，然后就放弃执行，这种不作为的行为才可能会造成国有资产流失。”
“启动新一轮司法调查，说明查封前政府没有真正进行尽职调查。匆匆忙忙查封企业是为了什么？”安徽省政协委员、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特邀监督员储洁印质疑。他同时指出，“查封科瑞克是杀鸡取卵。”在他看来，芜湖高新区管委会打着“避免国有资产流失”的名义申请查封安徽科瑞克涉嫌“乱作为”——“科瑞克是一只下‘金蛋’的鸡，政府却强行把鸡杀了。如果把这个企业搞死掉了，这个企业没有偿还能力，反而是国有资产流失了。”
专家：“强制腾退”高新企业涉嫌违反违反中央精神
在安徽科瑞克被查封后，安徽省政协委员、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特邀监督员储洁印研判了案情，并专门致函安徽省高院，建议安徽省高院依法调查，“纠正芜湖中院的这一错误行为”。
在函件中，储洁印表示，根据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营造企业家健康成长环境弘扬优秀企业家精神更好发挥企业家作用的意见》（2017年9月8日），习近平总书记关于民营企业座谈会重要讲话精神（2018年11月1日），人民法院应依法保护企业的自主经营权。而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充分发挥审判职能作用 为企业家创新创业营造良好法治环境的通知》第五条规定，“严格依法采取财产保全、行为保全等强制措施，防止当事人恶意利用保全手段，侵害企业正常生产经营。对资金暂时周转困难、尚有发展经营前景的负债企业，慎用冻结、划拨流动资金等手段”。
储洁印认为，就本案而言，芜湖市高新管委会从支持民营经济的角度出发，完全可以与安徽科瑞克之间采取分期付款的方式进行执行和解；法院在执行具体案件中，也应执行贯彻中央的政策，对具有发展前景的高科技企业不应粗暴执法，芜湖市高新管委会的做法属于“当事人恶意利用保全手段，侵害企业正常生产经营”。
北京市中闻律师事务所合伙人王维维也认为，如果安徽科瑞克确实处于良性发展阶段，且未来有能力履行债务，则强制查封企业的行为欠妥，更与中央关于扶持高新民营发展的相关精神相背离。
在王维维看来，对“并无多少实际资产可执行”的安徽科瑞克，查封强制腾退这种“止损”之举并非最优选择，“他们本可以有更明智的选择，比如让企业更好地活下去以履行义务”。如政府、法院可以委托专业会计、法律等专业机构对安徽科瑞克的企业经营情况进行综合尽职调查，并对企业市场经营前景等进行预估，可以考虑通过债转股或者重新签订还款协议等方式，促使企业的良性发展，也促进地方经济发展及招商环境的稳定。
据罗成介绍，被查封前，安徽科瑞克曾着力与政府沟通，也制定了专门的还款计划，“承诺在一年之内还清所有拖欠高新管委会的债务”，但政府拒绝和谈。俞悦则表示，强制执行之后，安徽科瑞克“才来与我们谈”。
记者7月1日发稿前获悉，经双方多轮谈判，目前安徽科瑞克已恢复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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